第四章 宣战，笑里藏刀

　　谈谈，果然是没用的。

　　陈开怡很顺利接到了项庭峰，但是坐上了车的项庭峰，眼神尖刻，冰冷如霜：“说吧，费心思查我的航班号，凌晨到机场迎接我给我惊喜，显然不是只为了让我搭个顺风车吧。”

　　陈开怡只是开车，没有回头：“当年你扶乔治上位做主编，明面上还要我假装和他斗得死去活来，你说总部希望用这种掣肘的方式进行高层管理，不愿意看到我们太团结，我是你一手招进《盛装》的，当时听了你的，从竞争中退出来，和乔治暗中合作，你那时承诺过，如果有一天乔治不再担任主编，我就是主编，这个承诺还算数吗？”

　　陈开怡声音冷冷淡淡，项庭峰有些尴尬，顾左右而言他：“主编这个位子对你还有那么强的吸引力吗？以你现在在整个时尚圈的威望和地位，是不是主编真的重要吗？”

　　陈开怡冷笑了一声：“也就是说，你不打算再遵守你的承诺了？”

　　项庭峰苦笑说：“我和安东尼私下谈过三次，谈得很激烈，但结果并不愉快，我坚持由你来接任主编，但安东尼无法说服董事会——乔治的事情闹得大家都很不好看，你知道法国人做事风格的，他们认为被你和乔治欺骗了。”

　　陈开怡冷冷哼了一声。

　　项庭峰解释：“乔治的事情不是由你揭发的，他们自然就以为，乔治所有的违规动作都是你默认或者允许的，甚至你们俩早就沆瀣一气，我也被狠狠训了一顿，如果处理不好这个事情，我这出版人的位子也坐不稳了，当初我们商定的掣肘制衡关系，已经形同虚设。所以，董事会坚持下一任主编人选必须从外面空降到北京。”

　　陈开怡微微冷笑。她并不相信项庭峰的说法，只是现在纠缠这个也没有意义。说：“只要你没放弃你的承诺，我会去找安东尼谈，董事会不同意，我就去找董事会谈……肖红雪还没到北京，就算到了北京，这也不是最终定局。”

　　项庭峰终于有点急了：“任命通知下达了整个集团，肖红雪已经不再是香港版的主编，那边的继任人选也确定了，你如果要跳出来反对，就算你成功说服了董事会，肖红雪怎么办？她可就进退两难、里外不是人了，我们做人做事，吃相还是不能太难看吧？”

　　陈开怡呵呵笑了一下，说：“放心，我不会拿你们的关系做文章，就算斗，也一定光明正大地斗。”

　　只是没想到，项庭峰居然说了一句：“我们的关系……我和她离婚了。”

　　陈开怡沉默，有些诧异地看着项庭锋。

　　项庭峰轻松地摊手：“她要空降过来做主编，众目睽睽，隐婚的事情终究会是一个雷，不知道哪天就会炸，为了她的事业和前途，我们只能走这一步棋。”

　　车内的气温不知何时降下来了，空气似乎已经凝结成冰。

　　

　　李娜早上迟到了。

　　一个晚上翻来覆去思考那标签的事情，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睡去；早上眼睛一睁开，时间已经到了九点十分！

　　蔡菲出门的时候居然没叫她！

　　今天是新主编上任的日子！

　　奋力踩着公共自行车，旋风一般奔向咖啡店，去给杂志社的编辑们买早餐。但是咖啡店前面排着几十号人的队伍，李娜简直要疯狂。

　　好不容易买到了！

　　李娜提着东西，冲向大厦，冲进电梯，冲向办公室——

　　

　　今天是肖红雪来杂志社的大日子。

　　陈开怡今天是精心打扮过的。穿着Celine2016年秋冬款套装，搭配了卡迪亚猎豹系列项链，耳环、发型、口红的颜色，都是仔细挑选过的。

　　整个人精神奕奕。

　　这是一场战斗的开始。气势上就不能输。

　　她双手插在兜里，踩着高跟鞋，冲着门外信步穿过办公区的过道。工位里所有人都在假装工作，但他们的注意力和视线都在陈开怡身上。

　　陈开怡的脚步声，就像踩在每个人的心头，众人几乎是提着气，跟随着陈开怡的节奏，望向门外——很快，肖红雪就会从那个门里走进来，然后，她们之间，谁也无法预料到底会发生什么。

　　陈开怡走到门前，保持着三四步的距离，静静等待——所有人都在静静等待。

　　

　　整层办公区鸦雀无声，只剩下墙上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。

　　门开。所有人眼睛都直了。

　　门是被李娜用后背顶开的，因为她手里端满了咖啡、奶茶和早餐。她心急火燎，转过身就往前跑：“对不住对不住我迟到了，编辑老师们你们的早餐——”

　　然后李娜就迎面撞在陈开怡身上，手里的咖啡、奶茶硬生生怼在陈开怡身上——陈开怡精心准备的“战袍”，瞬间毁于一旦。

　　黑色的咖啡、灰白色的奶茶，混在一起，几乎弄湿了她半身——而且颜色之脏，形态之狼狈，简直让人难以启齿。

　　站在门边不远处的蔡菲，眼睛快瞪出眼眶，整个人都呆住了。

　　工位里的那些编辑们，也全都呆住了——至少有那么三四秒钟的时间，整层办公区，陷入了一种死亡般的宁静。

　　李娜看着面前被自己撞得一团糟的陈开怡，用了五六秒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。两腿都软了，结巴着根本没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：“主——主——对——对——对不——我不是——”

　　陈开怡的脸上，也是半晌没有表情。她低头看自己的衣服，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：“——纸！”

　　一群人忙送上纸巾。但是还没来得及擦，那边门开了。

　　玛丽陪着肖红雪进门了。

　　肖红雪一脸笑容，声音比脚步要快的多：“Miranda，我们终于又见面了！”

　　李娜木木地将头扭转过去。

　　穿着一身普拉达的肖红雪，面上带着笑意，步伐稳健地向这边走来。耳坠、项链各种首饰熠熠生光，用“珠光宝气”形容一点也不过分。挎着的手包是普拉达的限量版，但最神奇的是，她的穿着搭配一点都没有那种富人的俗气，反而透着极度自信的高级和某种称得上惊奇的亲和感——那种亲和感可能来自她的笑容——堪称魅惑级的笑，令人难以忘怀。

　　玛丽看见了一身脏污的陈开怡，目瞪口呆：“怎么搞得？”

　　陈开怡看了眼失魂落魄的李娜，什么话也没说，但眼神像刀子一样。

　　李娜几乎是本能地跪在地上赶紧收拾那些咖啡、奶茶杯子，但越收拾越狼狈。蔡菲端上垃圾桶帮忙收拾。

　　陈开怡这个时候才看向肖红雪，之前准备的开场白此时似乎也用不上了。勉强笑了一下：“欢迎……”

　　正在这时，陈开怡身后响起了突兀的掌声，打断了陈开怡的话——鲁斌斌。

　　鲁斌斌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，穿着一身灰色深红色的西服，戴着白色圆帽，喜气洋洋地鼓掌，冲四周吆喝：“欢迎欢迎！热烈欢迎！欢迎我们的新任主编肖红雪小姐，鼓掌啊！气氛热烈一点！欢迎欢迎！”

　　

　　陈开怡在洗手间里清洗。玛丽一边给陈开怡帮忙，一边恨恨说话：“那个扫把星，多半就是故意的，我就说，我们要将她开掉，我这就去找秦敏……”

　　陈开怡看着气愤愤的玛丽，忍不住笑起来：“我想起你刚进《盛装》，第一次跟着希伟去拍封面明星，看到你粉了很久的那位天后，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，结果把找品牌借腕表当着天后的面掉进奶茶杯里，又把奶茶弄翻了，浇在桌子下头的插线板上，希伟刚布好的摄影灯全短路了……”

　　玛丽也笑起来。正要说话，卫生间外面的工作区那边，传来了鲁斌斌那极度谄媚的声音：“我们办公区基本上就是这样的格局，内容部门全在这一边，刚才您参观过的广告、销售等业绩部门在那一边，穿过这里，再往前还有服装陈列室、历年的杂志陈列馆，我先带您去看看杂志陈列——”

　　玛丽忍不住哼了一声，说：“好像已经与肖红雪很熟了似的。”顿了顿，说：“我真的劝你，别和她斗，算了。我在香港听过她很多传闻，很厉害啦，很有手段啦，今天我去机场接她算是第一次正式见面，我们聊了一路，我觉得那些传闻都没说到点上，她身上有一种很可怕的气质。——她让人无法拒绝，不是因为怕她，而是因为——忍不住会喜欢她。”

　　外面，肖红雪的声音传过来：“您就是严凯啊，久仰了，我很喜欢看你们做的封面故事和大专题策划，以前在香港版的时候，我经常会让那边的同事学习你们的策划思路。”

　　严凯的声音倒是冷淡得很：“是吗？”

　　肖红雪的声音：“赵昕，你那个策划——《后选秀时代的日与夜》做得很好啊。”

　　赵昕的声音有些难以置信：“那个策划都是两年前做的了——”

　　肖红雪的声音：“你是陈然？你做过一期《香港别恋手册》对吧？”

　　陈然很是吃惊：“天！您怎么知道？”

　　肖红雪的声音：“谷欢是专门做酒店的，林亚楠是做生活方式的？——时装组，雪莉是吧？你们策划的那组牛仔服搭高级珠宝的大片，非常大胆，看起来是创新，其实是回归珠宝和女人最根本的关系——女人要驾驭珠宝，而不是被珠宝控制。”

　　雪莉倒是有些不好意思：“这都是玛丽总监的功劳……”

　　洗手间里，两人听着外面的对话，玛丽略带忧愁，陈开怡若有所思：“她的确是有备而来。”

　　外面又传来肖红雪的声音：“我给大家准备了些礼物，刚刚送到。”

　　洗手间的门被人推开，秦敏走了进来：“你们在这儿呢……”

　　她挨个去推卫生间隔间的门，才略带忧虑地对陈开怡说话：“这个肖红雪已经记住了所有编辑的名字了，对每个人的优点长处了若指掌，编辑部那群人都叫她女神了……还让让丽瑰酒店的人送来一大堆餐点，处心积虑收买人心啊。”

　　陈开怡涂好口红：“我不还有你们俩嘛，怕什么。走，看看这位新晋女神的面子到底有多大。”

　　

　　过道里站满了人，全都围着一个工作台，台上摆满了餐食点心。

　　鲁斌斌热情张罗着大家吃东西，编辑们手里都拿着小餐点边吃边笑，神情愉悦。

　　肖红雪站在一边，一脸笑容看着大家。

　　陈开怡默默走到工作台前，环视着大家。

　　秦敏、玛丽跟在陈开怡身后。

　　所有编辑看到陈开怡，忽然意识到有点不对劲，不知道是继续吃还是不吃，愣住了，刚才愉悦的气氛很快就变成了集体性的沉默。

　　肖红雪赶紧端起点心，送到陈开怡面前，笑容满面：“一直在等你，这是专门给你留的，非常好吃，低脂无糖，不会发胖。”

　　陈开怡也是笑：“太感谢了！现在是上班时间，我就不吃了，你招呼大家吃吧。”

　　陈开怡笑吟吟看着大家。几乎所有人手里的动作都停下来了——没有人敢再动。

　　“上班时间”四个字，是一根杀威棒。

　　肖红雪也笑吟吟说话：“我是不是打扰大家工作了？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哦。”

　　鲁斌斌忙凑上来：“怎么会打扰呢？！主编，你就是想太多——”

　　陈开怡打断了鲁斌斌的话：“鲁总监说的对，一点也不打扰，我们平时的管理还是太松散，这是我的责任，让您见笑了，大家别愣着了，继续吃吧。”

　　声音很平静，就像是闲聊。

　　玛丽对站在赵昕旁边的雪莉丢了个眼色。雪莉赶紧把手里的点心放回餐台：“我吃好了！我还得去准备选题，你们吃吧。”

　　于是大家就纷纷将手中的点心放回去了。

　　一个一个回各自工位。

　　气氛沉默而僵硬。

　　鲁斌斌徒劳地招呼：“你们这都什么意思呢？就算不吃了也总得说声谢谢吧……”

　　秦敏对着鲁斌斌：“老鲁，我有事情找你，你现在有空吗？”

　　将鲁斌斌给叫走了。

　　陈开怡和肖红雪始终微笑地看着彼此。

　　肖红雪去挽陈开怡的手臂，动作流畅自然：“我们也别站这了，走，去我办公室坐坐。”

　　陈开怡笑：“不知道你今天就到，你办公室还没收拾好呢，去我那吧。”

　　肖红雪也笑：“好啊，我早就想去你那参观参观，看看传说中时尚大魔头的办公室……”

　　两人就这么挽着，边聊天边穿过整层过道。

　　

　　李娜并没有关注办公区里的刀光剑影。

　　颓丧像一团灰黑色的烟雾，将她的整个胸腔都填满了，让她无法呼吸。

　　她提着垃圾，埋头奔下了楼。蔡菲在后面追赶着她，她也没有听见。

　　处理好了垃圾，李娜就站在街头的风里。这个世界一片灰茫茫的。阴霾笼罩了整个世界。风似乎有些瑟瑟的冷，李娜猛然之间仰起头，然后，抬腿，奔跑。

　　不是为了奔向某个目的地，也不是为了逃离某种让她尴尬的场合。她只是想要奔跑……奔跑，奔跑，奔跑。

　　后面传来蔡菲的呼喊声。但是李娜充耳不闻。

　　冰凉的空气从口腔进入胸腔，李娜的整个肺腑一片燥热。她大口大口喘息着。也许……在精疲力尽的时候，那些不愉快就会像烟尘一样散去……

　　后面传来了自行车的铃铛声响。李娜回头，看见蔡菲骑着一辆共享自行车追上来：“好了，随便你跑，我跟着你！”

　　李娜心里难受，但是又禁不住感动，说：“我没事的……等我跑完三千米，也许就好了！”

　　蔡菲怒了：“你是一个大傻叉！”

　　李娜说：“我这是自己辞职好，还是能陈开怡将我开除好？”

　　蔡菲怒了：“你先去找陈开怡道个歉再说这事儿！”

　　李娜绕着大厦跑，蔡菲绕着大厦追。也记不清绕了几圈，李娜突然停步，蔡菲急忙刹车，两人都是大口大口喘气。

　　蔡菲上气不接下气骂：“你有病！”

　　李娜也是上气不接下气：“我有病。”

　　李娜突然走向墙壁，躬下身子，双手往地上一撑，两只脚往上甩——整个人都贴着墙壁倒立起来了。

　　蔡菲懵了：“你——你这干嘛呢？”

　　李娜说：“我需要冷静一下。”

　　蔡菲哭笑不得：“冷静个屁！你刚这么跑完，小心脑溢血！”

　　李娜不说话。好一会才说：“你知道跑三千米最难的是什么吗？——最难的是两千三百米到两千五百米之间。因为那时候最容易放弃，意志在那个时候最接近崩溃。”

　　蔡菲就问：“然后呢？”

　　李娜说话：“我从没有放弃过，从小我就很笨，田径队教练说过我只有一个优点，就是能死扛，我可以死在跑道上，但不到终点，我绝对不会停下！”

　　李娜翻过身，站了起来，拍了拍手上的灰：“我决定了，这就去找陈开怡道歉，她要骂我我就让她尽情骂，她要打我左脸，我就等她打完再给她右脸，反正，只要她不赶我走，她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！”

　　一旦想明白了，李娜依然是李娜，无所畏惧的李娜，坚硬得像是钻石的李娜。

　　蔡菲忍不住微笑起来，跟着李娜，跑回大厦。

　　

　　但是李娜没有想到，虽然她鼓足了勇气敲开了陈开怡办公室的门，还没有来得及将道歉的话全都说出口，就听见陈开怡简简单单的声音：“出去——出去的时候，将门关上。”

　　外面响起了轻轻的笑声，那是办公区看热闹的人。

　　李娜挺直了身子走向自己的工位，与一个多小时之前不同，她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保护自己。

　　蔡菲猛然之间从工位上抬起头，诧异地看着李娜，低声问：“李娜——娜姐，姐姐，你到底是什么来头？”

　　李娜也是惊讶地看着蔡菲：“什么意思？”

　　蔡菲低声说话：“你们也来头，严老大会这么护着你？……为了那几颗扣子，严老大找到了品牌合作的厂家，重启那条已经十多年没动的生产线……这一开工，就是十万……”

　　李娜张大了嘴巴：“十万块钱？”

　　蔡菲摇摇头，李娜松了一口气：“几颗扣子怎么也不要十万吧……”

　　却听见蔡菲接着说话：“十万……美金。”

　　李娜坐在了椅子上，真正傻了。

　　蔡菲的声音飘飘渺渺：“我说，严老大是被你下降头了吧……但是她真的不可能喜欢你啊，你不漂亮，又土气，连最起码的时装搭配都不会……”

　　李娜睁大了无神的眼睛：“可是，我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帮我……”

　　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，蔡菲转过身，就看见编辑林亚楠，手里捏着一团东西。

　　那是一袋方便面——林亚楠的办公桌上，经常有这东西。

　　虽然从来没看见林亚楠吃方便面。

　　

　　傍晚下班的时候，前台小米对着李娜微笑，笑得非常热情诚恳：“娜姐，您下班了吗？”

　　李娜怔住：“你……叫我娜姐？”却也来不及琢磨小米的意思，急匆匆就下楼去了。

　　严凯已经下班了，正在电梯前。李娜追了上去。

　　后面，小米的目光，若有所思。

　　

　　电梯里，李娜与严凯相对而立：“我想知道……你为什么要帮我？”

　　严凯声音冷冷淡淡的：“弄坏了品牌的衣服，总要有人对此负责。”

　　李娜急了：“可是，那么多钱……人家都说……”

　　严凯看着李娜，清冷的眼神像是刀片：“人家都说什么？”

　　李娜说不出来了。好久才说话：“可是，那是我的责任。”

　　电梯门开了，严凯走出门去。李娜疾步追上：“你这么帮我……我承受不起。”

　　严凯快步往前走：“对我而言，钱能解决的问题，都不是什么真正的问题。”

　　李娜苦笑：“十万美元，好几十万啊，都能在我老家买套房子了！”

　　说着话，两人已经出了大堂，走在了大厦前面人行道上。严凯说：“我能拜托你一个事嘛？”

　　李娜急忙说：“您说，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做！”

　　严凯指着前面：“过了前面那个路口，能不要再跟着我了吗？”

　　李娜上前两步，站在台阶下，张开了双臂，拦在严凯面前：“我保证不跟着你，所以过马路之前，我们一定要把这事情说明白！从我进公司到现在，你一直在帮我，为什么？”

　　大路边上，人来人往。

　　有许多感兴趣的探询目光。严凯想绕过李娜往前走，李娜不屈不挠地就是挡在他前头：“为什么？”

　　严凯略略有些不耐烦了：“你现在还没有资格知道。”

　　李娜懵了：“你帮我，我为什么没资格知道？现在公司所有人都知道你为我花了这么多钱，这事怎么可能跟我无关？我必须现在得知道，要不然这个公司我没法待了！”

　　严凯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：“首先，这个钱不用还，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。其次，等有一天我认为你有资格的时候，我会告诉你为什么。不想待的话，明天你就可以递交辞职报告给我，我一定会批——让开！”

　　李娜默默让开。严凯从她身边走过。

　　走过的时候，严凯又想起了一件事，回头对李娜说：“新官上任三把火。肖红雪上任，多半要裁员立威。你还是多想想这事儿吧。”

　　李娜默默转身，走向另一个方向。

　　转身的时候，李娜眼角的余光似乎看见了身后玻璃墙面上闪过一个人的影子。那身形似乎很熟悉——那是林亚楠？

　　但是人影一闪就不见了。

　　也许是我看花了眼。李娜想。

　　公司要裁员——这个信息对于李娜而言，无异于一个霹雳。李娜无瑕顾及其他。

　　

　　“公司要裁员。”肖红雪对秦敏说，“我要你帮我。下周我会正式入职，我要重点做两件事，一是查账，二是裁员。”

　　两人说话的地方是一家酒店的酒廊。因为是VIP用户专用空间，几乎没有什么客人。一整面玻璃幕墙，可以俯瞰城市夜景。

　　秦敏缓缓转动着酒杯：“公司现在人手已经很紧张了，根本没有裁员的空间。”

　　但是肖红雪却是忽略了她的这句话：“从哪个部门先裁会比较合适？”

　　两人有短暂沉默。

　　秦敏字斟句酌地说：“恐怕别人会以为，您这是借着裁员的旗号，排除异己。”

　　肖红雪反应却是淡淡的：“无所谓。总部把我空降过来，不是来玩人事斗争的，这两年《盛装》的财务报表太难看了，我所做的一切，都是为了改善公司的财务状况。我给你三天时间，你整理一份裁员评估报告给我。”

　　秦敏放下酒杯：“这么急？”

　　肖红雪举起酒杯，说：“我也不喜欢浪费别人的时间，当然，也不喜欢别人浪费我的时间。干杯。”

　　秦敏站起来：“我吃好了。谢谢您的款待。”拎包准备走，又站住：“我做HR15年了，服务过六家大公司，也亲眼见过资产上千亿的大公司是怎么在两个月内轰然倒闭的，外部竞争固然是客观原因，但最后真正致公司于死地的，都是内部高层之间的斗争，这种斗争往往都打着为公司改革的旗号和幌子，现在纸媒行业下滑，《盛装》确实经营艰难，但所有杂志都面临同样的困难，所以，请您在做任何重大决策之前，一定要慎重，这些原本不是我应该说的话，以我做HR的资历和人脉，就算离开《盛装》,也并不会真正影响到我的生活，我只是从一个读者的角度想对您说句心里话，不管你们怎么斗，最后的输家只会是杂志本身。”

　　肖红雪注视着秦敏：“我还挺好奇的，以你的性格和见识，为什么那么忠于陈开怡？”

　　秦敏声音平稳，没有任何波澜：“因为她比我们任何一个人，都更爱《盛装》，作为一个女人，她没有婚姻没有孩子，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《盛装》,这本杂志不是她的工作和事业，而是她的理想，是她的命。”

　　说完话，秦敏离开。

　　肖红雪看着她的背影，心中有些怅然。

　　幕墙外，是一个喧嚣的城市，万家灯火、璀璨琉璃。

　　身后传来手指敲桌面的声音。肖红雪回过头，就看见了项庭峰。后者笑吟吟地看着她，在她的对面坐下：“没谈拢？那就连她一起换了，HR总监的位子，我帮你安排合适的人。”

　　肖红雪摇摇头：“先别动她，我很欣赏她。”

　　项庭峰笑：“你不动她，她们就会动你，陈开怡这个人，我太了解了。——她既然说了要和你斗，只要抓住哪怕一点机会，她就绝对不会给你任何活路，这个时候，你千万不能心慈手软，你的犹豫就会成为你的软肋，你的软肋就是她的机会。”

　　肖红雪摇摇头，说：“你们男人的行为方式，太凶狠了。”

　　项庭峰也摇头：“不，我只是用最凶狠的方式去保护最爱的人，这才是男人。”

　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首饰盒，放在桌上，打开，是一条钻石项链：“送给你的入职礼物。”

　　肖红雪默默看着项链：“这一切，真的有意义吗？”

　　

　　“肖红雪要裁员。”陈开怡放下电话，嗤笑了一声，对玛丽说，“查账、裁员，新官上任三把火，我倒想看看她还有什么招。”

　　两人都在健身房里，刚刚从机器上下来，浑身上下汗涔涔的。正在用毛巾擦汗呢。

　　玛丽急了：“别不当一回事。这是要排除异己，杀鸡给你看呢。”

　　陈开怡走向了更衣室：“《盛装》的设计方案怎么样了？找到合适的设计师了没？”

　　玛丽有些生气：“盛典还重要吗？现在已经兵临城下，肖红雪的刀都快架到你脖子上了。”

　　陈开怡笑了笑：“不急。肖红雪的招肯定还没出完，我要先等她把三把火都烧完。”

　　玛丽就问：“然后呢？”

　　陈开怡开始换衣服：“找出她的破绽，一剑封喉！我只有一次反击的机会，一旦出错牌，我肯定会被踢出局——现在公司这种局势，大家都在等——等谁出错。玛丽，你要记住，越是格局错综复杂的利益博弈，越要沉住气，因为最后能赢的人，不是做的对的人，而是绝不做错的人。”

　　手机屏幕闪了一下。陈开怡看了眼手机，说：“我还有事，先走了。”

　　

　　给陈开怡发信息来的是雷启泰。他将车子停在健身房的外面。陈开怡上了车，雷启泰测过身子，给陈开怡扣上安全带。

　　外面似乎有光一闪。不过这路上车来车往，有灯光闪过也正常。陈开怡也不以为意，当下只是对雷启泰笑：“不生我的气了？”

　　雷启泰就尴尬地否认：“我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了。我这几天也想通了，你就是这样的脾气和性格，既然你决定了要斗，我全力支持你。项庭锋怎么支持肖红雪，我就怎么支持你。”

　　陈开怡凝视着雷启泰。男人憨厚的微笑里略带讨好的意味。心中缓缓泛起一丝儿波浪，随即平息：“谢谢你，这个时候还陪在我身边，这对我很重要。”

　　雷启泰有些受宠若惊。

　　陈开怡又说：“但这段时间，我们先不要再见面了。”

　　雷启泰的笑容有些僵硬了：“什么意思？”

　　陈开怡很平静：“非常时期，我一步都不能走错。”

　　雷启泰有些恼怒了：“陈开怡，你这样是不是有点过分了？”

　　陈开怡却是自顾自陈述自己的意见：“从明天开始，如果我没有联系你，你不要来找我，也不要联系我。”

　　雷启泰想要发飙：“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？”

　　陈开怡的声音却是平稳没有任何波澜：“你刚才说支持我，这就是支持我的方式。这件事你必须要听我的！”

　　雷启泰声音已经高起来了：“我就不明白了，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？夜壶嘛？！舞男嘛？！招之则来，挥之则去？陈开怡，你就是魔怔了！你要真的是怕了肖红雪，就别跟她斗！逞强一点意义也没有！输不丢人，怕才丢人，假装自己不怕更丢人！”

　　陈开怡的声音依然是稳稳地：“你如果再说这些，就路边停车，我回家。”

　　雷启泰狠狠拍了下方向盘，却也不敢再吭声。

　　

　　高楼大厦、红灯绿酒。街道上人流车流，熙熙攘攘。

　　但是繁华是他们的，不属于我。

　　游荡在街面上，李娜不想回家。但是她也无处可去。

　　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城市，即便李娜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影子，她也找不到可以扎根的地方——

　　这是地球人最拥挤的城市，公交车上地铁上人贴着人；但是这也是一个非常空旷的城市，空旷地让李娜找不到第二颗可以作为依靠的心灵。

　　李娜骑着共享单车，漫无目的地跟着人流漂流。她像是一张随波逐流的树叶。不，她像是一只趴在树叶上的蚂蚁。她不知道该怎么做。

　　那个D和E是谁。

　　严凯说：你现在没有资格知道。

　　公司要裁员。

　　我今天闯了祸，咖啡糊了陈大魔王一身。

　　……各种纷乱的思绪像是龙卷风，将各种杂物旋钮在一起，卷上高空，又狠狠砸落下来。

　　不知不觉之间，李娜居然回到了西餐厅——老颓的西餐厅。

　　李娜已经很久没有回西餐厅了，再次见到老颓，李娜居然有点热泪盈眶的感觉。看着大家正忙，熟门熟路就去帮忙整理卫生。

　　忙得差不多了，老颓点了一支烟，问李娜：“有心事？”

　　李娜就将这些事儿给讲了。

　　老颓弹了弹烟灰，好久才说：“你们杂志社的事情，我也不懂。不过你们公司全都是中国人，咱们中国人走江湖、闯社会，不管你做哪行哪业，说来说去靠的就这么八个字：立身之本、人情世故。”

　　李娜不懂。老颓将事情掰碎了说：“现在不管谁要帮你，谁要害你，你就好好想想，你在那公司要待下去，你的立身之本是什么？说白了，你靠什么吃这碗饭？乔治先生帮你最大的忙，就是把你带上了你们公司那张这大桌子，告诉你，桌上有这么一碗饭，你想不想吃？你要想吃，接下来得靠你自个儿，人得有本事，才能立得住身！你没本事，不用别人害你，过不了多长时间，你自个儿都不好意思在那桌上待着，因为你就没脸吃那个饭，你有本事，不管谁害你，饭在碗里，碗在手里，没什么可怕的，本事谁也抢不走；这是其一，再说其二，这个人情世故，害人之心不能有，防人之心不能无，你是靠着关系进的公司，遭人嫉恨很正常，有人害你不用记仇，但有人帮你你一定要记恩，人怎么对你，没那么重要，你怎么对人很重要！多记人好处，少想人坏处，至少晚上睡觉踏实。孩子，你说是不是这个理？”

　　李娜依然有些迷惘：“道理我都懂，可我到底该怎么办？”

　　老颓声音爽利：“简单！万事莫想，好好干活，好好长本事，要实在干不下去就回我这。对咯，还有个事，我本来不想跟你说，但看样子还是得提醒你一句。”

　　李娜就问：“什么事情？”

　　老颓说：“前段日子有个人，我不知道是谁，看样子像是干私家侦查的，捞的是偏门，拐弯抹角地来我这打听乔治先生的事情——那人应该是查出来乔治被放高利贷的人盯上的事，怎么查出来我不知道，但既然都找到了我这，看样子你的底细估计也被摸清了，但放心，你的事我一个字没往外说过，咱们餐厅也没任何人说过你的事情。”

　　老颓又说：“人活一世，越是聪明的人越要装糊涂，一巧不如一拙，一动不如一静，很多事你只要心里明白就行，其他的，别追究。总而言之，你现在那公司，不简单，你可千万处处要谨慎，高手在打牌，你别往前凑，小心成了人家手里的牌。”